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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星散落如雪”:李隆基“唐隆政变”与英仙座γ流星雨
唐 宸/安徽大学文学院
刘梦涵/安徽大学文学院
黄雅丽/安徽大学文学院
摘 要:“唐隆政变”是唐代历史上知名的重大政治事件。《资治通鉴》记载政变当夜二更时分“天星散落如雪”,李隆基因此坚定决心发动政变并取得成功。然而上述记录不见于正史,且与《册府元龟》所记当夜“轩辕星落于紫微中”不同。论文使用Stellarium天文软件进行天象模拟计算,结合《开元占经》等资料,证明当夜恰逢英仙座γ流星雨极大期,《资治通鉴》所记属实;《册府元龟》、出土墓志等文献的不同记载,看似不合,实则为一。
关键词:唐隆政变 《资治通鉴》 出土墓志 英仙座γ流星雨 天象模拟
一、问题的提出
唐少帝唐隆元年(710)六月二十日庚子之夜,临淄王李隆基在太平公主和亲信刘幽求等人的赞谋下,遣万骑营将领葛福顺、李仙凫掌控北衙禁军,又经禁苑总监钟绍京协助,率众由禁苑南门直入玄武门,一举血洗韦、武外戚集团,史称“唐隆政变”。经过此次政变和三年后诛杀太平公主的“先天政变”,李隆基得以获取并巩固帝位,从而结束了朝廷自武周以来的长期动荡局面,并为“开元盛世”的到来奠定了重要的政治基础。以此之故,历代文人学者对唐隆政变的细节都十分关注,小说《隋唐演义》有上千字的篇幅叙写其事,学者顾炎武《日知录》“人事感天”条亦云:
《易·传》言“先天”“后天”。考之史书所载,人事动于下,而天象变于上,有验于顷刻之间而不容迟者。……唐玄宗为临淄王,将诛韦氏,与刘幽求等微服入苑中。向二鼓,天星散落如雪。幽求曰:“天道如此,时不可失!”……《孟子》言“气壹则动志”,其此之谓与![1]
唐代多起重大政治事件背后都存在天人感应、天象符命的影子,如《新唐书·高祖本纪》记武德九年(626年)玄武门之变时“太白经天”之类。然而“天星散落如雪”天象并不见新、旧两《唐书》记载,其文献来源是宋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唐纪》篇:
庚子,晡时,隆基微服与幽求等入苑中,会钟绍京廨舍……时羽林将士皆屯玄武门,逮夜,葛福顺、李仙凫皆至隆基所,请号而行。向二鼓,天星散落如雪。刘幽求曰:“天意如此,时不可失!”福顺拔剑直入羽林营,斩韦璿、韦播、高嵩以徇,曰:“韦后鸩杀先帝,谋危社稷,今夕当共诛诸韦,马鞭以上皆斩之;立相王以安天下。敢有怀两端助逆党者,罪及三族!”羽林之士皆欣然听命。乃送璿等首于隆基,隆基取火视之,遂与幽求等出苑南门,绍京帅丁匠二百余人,执斧锯以从,使福顺将左万骑攻玄德门,仙凫将右万骑攻白兽门……[2]
点明此天象发生于庚子之夜。检成书稍早的官修《册府元龟·帝王部》于唐隆政变也有大量雷同记载,不过在涉及天象星占时却有所不同:
其日申时,(隆基)率幽求等先至苑中,诣总监钟绍京廨宇,绍京率丁匠二百余人以从,候夜,出苑南门。时羽林将士等皆次于玄武门外。乃遣葛福顺、李仙凫领万骑先攻玄武门,福顺拔剑前驱,直入羽林营内,斩将军韦濬、韦播及高嵩,枭其首以狥。羽林军士相率来应,无有拒者。时轩辕星落于紫微中,王师虔及僧普润皆素晓玄象,遂启帝曰:“大王今日应天顺人,诛锄凶慝,上象如此,亦何忧也。”遂令福顺领左万骑攻玄德门,仙凫领右万骑攻白兽门……[3]
温公在编纂《资治通鉴》(以下简称《通鉴》)时广泛采集史料、考核异同,故所记政变细节较《册府元龟》更加丰富,就上文引及片段而言,主要差异有二:(一)葛福顺等入营斩将一节,新增了福顺发动兵士的讲话;李隆基出苑南门、进入玄武门一节,据《旧唐书·王毛仲传》增加了隆基取火验看韦氏诸将首级的细节;(二)将天象异变的发生时间由福顺等入营斩将之后改为整场政变发动之前,天象描述由“轩辕星落于紫微中”改为“天星散落如雪”,进言者由王师虔、僧普润变为刘幽求。增补文献、调整节序均属《通鉴》常例,可置不论;唯天象细节与进言者完全发生变化,着实令人费解。《通鉴·唐纪》下文记搜捕韦氏党羽之事云:“中书令宗楚客衣斩衰、乘青驴逃出,至通化门……执而斩之,并斩其弟晋卿。”《考异》注:“《太上皇实录》云‘斩楚客于春明门外’,今从《佥载》。《太上录》:‘杀晋卿于定陵。’按定陵,中宗陵也,于时未有;今不取。”[4]知温公据以考辨政变异同者,即《唐实录》与《朝野佥载》之类文献,今已或亡或阙,难以索考。当夜天象异变之真相如何,只能从其他方面入手。
二、天象模拟还原
庚子之夜若发生天象异变,目睹者应不止一人。《旧唐书·崔日用传》云:“日用曰:‘此乃孝感动天,事必克捷。望速发,出其不意,若少迟延,或恐生变。’及讨平韦氏,其夜,令权知雍州长史事。”[5]虽将崔日用的对白列于“其夜”之前,然玩其词意,“此乃孝感动天”似有实指。考时任禁军兵士王泰墓志铭曰:“皇上潜跃之际,参预经始之谋,杖剑营门,标壮夫之气……信知飞龙御天,必资云雨;帝王兴运,俟事英髦。景数冥符,若有神应,斯天意也,岂人事欤?”[6]其“天意”究竟为何?复考另一位禁军兵士李玄德墓志曰:
属狐鼠□於城社,豺狼暴於朝廷。牝鸡晨鸣,欃枪夜烛。公乃震雷电之威,扫沃(妖)氛,剪除荆棘。[7]
作为履危涉险攻入玄武门的政变参与者,李玄德以底层士兵身份一跃成为“唐元功臣”群体的一员。墓志铭对他庚子之夜的表现不免夸谀,但有关“牝鸡晨鸣,欃枪夜烛”的记录仍可说是有用的材料。“牝鸡晨鸣”即俗语所说“牝鸡司晨”,意在贬斥韦后集团,而“欃枪”古人一般用以代指彗星,“欃枪夜烛”似为彗星光芒明亮之意。显然,在李玄德等人看来,当夜确实发生了特殊天象,而这也是他们“乃震雷电之威”、奋力从龙建勋的重要动因。
上述墓志的发现虽间接佐证庚子之夜确有象征“天意”的天象异变发生,却也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册府元龟》载王师虔与僧普润见“轩辕星落于紫微中”,《资治通鉴》载刘幽求见“天星散落如雪”,《李玄德墓志》载当夜“欃枪夜烛”,表述皆不相同,究竟又当以何者为是呢?在文献考证陷入僵局的情况下,不妨以现代天文软件对政变之夜的实际天象进行模拟还原,庶几有助于解决此一难题。
唐隆政变发生于唐都城长安,日期为唐隆元年六月二十日庚子,史传无异辞,而这一天换算成公历(儒略历,下同)为710年7月21日。天象异变的具体时间,取《资治通鉴》所记“二鼓”(二更),参考简锦松教授所制《唐开元大衍步轨漏全年昼夜漏刻及日出日没昏明五更古今时刻对照表》[8],又因当年六月十八日大暑,遂取大暑日的漏刻数值计算,得出当夜二更为亥时一刻276分,现代时间约为21点22分。将上述日期、时间(本地真太阳时)与长安城的GPS坐标一同导入Stellarium天文软件[9],模拟输出庚子夜二鼓时刻天象图(图1)。图中的圆圈为地平线,圈内侧为二鼓时刻肉眼可见的星空区域,由此得出一条重要线索:当时英仙座γ流星雨正处于可观测范围内。
图1 “唐隆政变”庚子之夜二鼓时刻长安城天象模拟图
英仙座γ流星雨位列北半球三大流星雨之首,是地球行经遍布碎片云的斯威夫特·塔特尔彗星(109P/Swift-Tuttle)轨道时产生的,因具体位置在英仙座γ星附近,由此得名。地球公转于黄道,每隔一年会走到相近位置,故同源流星雨发生日期于与公历必然接近。英仙座γ流星雨在当前J2000历元的每年公历7月中旬至8月下旬出现,8月11日至14日前后达到极大,对地速度约为59公里/秒,流星速度快,亮星、火球较多,容易形成明亮的流星痕,观赏性很强。不过,唐代距今久远,地球运行已积累相当大的岁差,若要与今日的流星雨黄道日期比较,尚需进行转换。经软件计算,知庚子日流星雨的辐射点位置(视觉上所有流星的共同出发点)位于黄经28°22′54.4″、黄纬40°1′47.4″,相当于当前J2000历元的黄经46°14′34.1″、黄纬40°9′23.9″位置。在公元710年范围内查看该辐射点位于后一位置的日期,得出结果为公历8月11日,此即该次流星雨发生日期对应当前J2000春分点的换算数值,而这一天恰在前述英仙座γ流星雨的极大期之内(8月11日至14日)。当天流星雨辐射点于18时58分升出长安城的地平线,次日13时27分落下;而月亮则于21点58分升起,次日11点6分落下。在《资治通鉴》所记“二鼓”即21点22分前后,辐射点已升起至接近20度左右高度,而此时尚未月出,不存在月光干扰,具备绝佳的流星雨观测条件。[10]
从天象模拟结果来看,庚子之夜恰逢英仙座γ流星雨极大期,二鼓时分又是肉眼观测的绝佳时刻,故当夜天象异变的真实内容应从《资治通鉴》所记“向二鼓,天星散落如雪”。这一结论,可与唐《开元占经》中的一条珍贵史料互相参证:
(先天二年六月)丙辰夜,小流星四面交流极多,不可胜记,所流者不过二尺。[11]
是日为713年7月21日(J2000历元8月11日),与庚子夜流星雨公历日期相同,应是时隔三年后对英仙座γ流星雨的再次记录。丙辰夜流星雨的特点,一是小流星数量极多,这是对极大期的真实反映;二是流星轨迹较短促,这与庚子夜“天星散落如雪”的美丽景象非常类似。
三、星占观念分析
庚子夜二鼓时分,一场偶遇的盛大流星雨让每一位身处玄武门外的“唐元功臣”都仿佛看到了成功的希望。谋士刘幽求当机进言:“天道如此,时不可失。”李隆基遂率众入宫,最终顺利诛杀了韦后集团。为何在刘幽求等人看来一场流星雨便能体现“天道”?这应与英仙座γ流星雨辐射点的特殊位置有关。
图2 “唐隆政变”庚子之夜二鼓时刻英仙座γ流星雨辐射点周边模拟图
英仙座γ流星雨的辐射点紧邻英仙座γ星,而与该点距离最近的中国传统星官是军南门、天大将军,再稍往北便是紫微垣的广大星区。考虑到当时流星雨辐射点距地面仅20度,往地平线方向散射的流星不易被觉察到,则能够被肉眼全程观察到轨迹的流星,应有一半是从辐射点流入邻近的紫微垣天区的(图2)。由于科学认识的局限,时人并不知晓辐射点的存在,往往将流星的出发点定位在相近的星官,于是便可能产生有流星自军南门、天大将军等星官落入紫微垣的印象。《开元占经》云:“先天二年六月庚戌,夜有流星无数,皆向北及西北流,从羽林飞入紫微宫者甚众,亦出河鼓、织女等(坐)〔座〕,后皆朝有变故。因羽林兵诛岑(义)〔羲〕等贼,干戈垂于紫宫,锋镝流于绛阙……”[12]庚戌为713年7月15日,经软件换算J2000历元为8月5日,正值宝瓶座ι南流星雨的极大期。[13]既然因庚戌夜流星雨“从羽林飞入紫微宫”便可占得“因羽林兵诛岑羲等贼”“干戈垂于紫宫”,那么当唐隆庚子之夜流星雨自天大将军、军南门落入紫微垣之时,刘幽求等谋士将其与主将李隆基率兵自苑南门攻入禁宫诛杀韦氏相比附,认为“天道如此”,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至此再看《册府元龟》《李玄德墓志》所载,矛盾终于涣然冰释:《册府元龟》所谓“轩辕星落于紫微中”,“紫微”即指紫微垣,“落于紫微中”与当夜流星雨位置完全相符。然而轩辕星座均为恒星,并非行星或流星,其在天穹中的相对位置是稳定的,不可能视运动到紫微垣天区。经软件计算,轩辕星官主星轩辕十四早在当日19点36分便紧随夕阳沉于地平线下(轩辕星官在图1中位于右上角),于入夜后政变全程均不可见。因此,“轩辕星”应属时人对天象的进一步发挥,其目的自然是将星占的针对性进一步加强,使之产生“流星入轩辕,后妃有乱,女主有逆谋,天子宜防之”[14]之类的效果。温公编纂《通鉴》时,意识到轩辕星入紫微属绝无可能之事,径据其他史料文献加以修订,于是便留下了“天星散落如雪”这唯一正确的记录。至于《李玄德墓志》所载“欃枪夜烛”,或是纯粹使用“欃枪”作为兵乱的典故,或是当时在文化程度不高的禁军士兵中以讹传讹的说法。《汉书·天文志》云:“彗孛飞流。”[15]《尔雅》云:“彗星为欃枪,奔星为彴约。”注云:“彴约,流星。”[16]将彗星、流星并提是古人用语的一种习惯,偶有误用,也无伤大雅。庚子政变之夜,情势动荡危急,刘幽求、王师虔、僧普润等人皆属李隆基亲信,他们面对天象异变时集体进言,其事被不同的史料记录并加以渲染,最终形成多种版本。它们看似矛盾,实则殊途同归,分别从不同侧面记录下了那个看似浪漫、实则血腥的唐隆政变庚子之夜。
“Meteors fell like snow”: The Tanglong Coup and The γ-Perseids Meteor Shower
Tang Chen, Liu Menghan, Huang Yali
Abstract: The Tanglong Coup is a well-known political event in the history of the Tang Dynasty. According to Zi Zhi Tong Jian, “Meteors fell like snow” on that night, which led to Li Longji’s firm determination to launch the coup and his final success. However, the above record is not found in the official history, and it is different from the record of “Regulus falling in the Purple Forbidden Enclosure” in Ce Fu Yuan Gui. The article uses the astronomical software Stellarium to simulate and restore the astronomical phenomena. And combined with Kai Yuan Zhan Jing and other materials, it proves that the γ-Perseids Meteor Shower was in its maximum period during that night. Therefore, what was recorded in Zi Zhi Tong Jian mentioned before is true. The different records such as Ce Fu Yuan Gui and unearthed epitaphs seem to be inconsistent, but in fact they are the same.
Keywords: The Tanglong Coup; Zi Zhi Tong Jian; Unearthed Epitaphs; The γ-Perseids Meteor Shower; Astronomical Simul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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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受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基于大数据技术的古代文学经典文本分析与研究”(18ZDA238)资助。
注释:
[1](明末)顾炎武著,(清)黄汝成集释,栾保群、吕宗力点校:《日知录集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664页。
[2](宋)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6644—6645页。
[3](宋)王钦若等编,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第198页。
[4](宋)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第6764页。
[5](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088页。
[6](唐)佚名撰:《大唐左龙武军翊府中郎将王府君(泰)墓志铭》,吴钢编:《全唐文补遗》,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年,第5辑,第373页。
[7](唐)佚名撰:《大唐故云麾将军行右龙武军将军上柱国陇西县开国伯李府君(玄德)墓志铭》,《全唐文补遗》,第5辑,第402—403页。
[8]简锦松:《唐诗现地研究》,高雄:台湾中山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64页。
[9]关于该软件,参见唐宸:《天象模拟在古代文学研究中的运用——以Stellarium软件为例》,《数字人文》2020年第1期。
[10]庄天山先生也认为本次流星雨属英仙座流星雨,但他仅从春分点换算角度得出J2000历元日期,未对当夜辐射点精确坐标、在长安城的升落时间、月出月落时间进行精确计算,而这些因素是流星雨实际观测效果的重要因素,故有进一步计算确证的必要。参见庄天山:《中国历史上记载的英仙座流星雨的有关研究》,《华侨大学学报》2002年第1期。
[11](唐)瞿昙悉达撰:《开元占经》,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年,第716页。
[12](唐)瞿昙悉达撰:《开元占经》,第716页。
[13]庄天山先生最初将本次流星雨考证为玉夫座β流星雨,后修正为宝瓶座δ南流星雨(SDA)。参见庄天山:《关于宝瓶座δ流星雨历史演变的相关研究》,第五届全国日地关系与灾害学术研讨会论文,福州,2005年11月,第27—44页。然而该流星雨极大期在J2000历元的7月29日,与713年流星雨换算后的J2000日期8月5日差距过大。据Stellarium计算,当时紧邻羽林军星宿区域的流星雨除了宝瓶座δ南流星雨(SDA)之外尚有宝瓶座ι南流星雨(SIA),后者的极大期恰为J2000历元8月6日。故我们认为本次流星雨应为宝瓶座ι南流星雨,庄先生的结论可能有误。
[14](唐)瞿昙悉达撰:《开元占经》,第740页。
[15](汉)班固撰:《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273页。
[16](晋)郭璞注:《尔雅》,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98页。